【復古書話】「墜入黑暗面的龐德」:007小說與電影中的金鎗人

英國大導演蓋.漢彌爾頓(Guy Hamilton)於2016年四月二十日在西班牙過世,享年93歲。

蓋.漢彌爾頓專門執導娛樂大片、鉅片,最有名作品當屬戰爭片「不列顛之役」、「六壯士續集」、白羅探案之「豔陽下謀殺案」及四部007電影:「金手指」、「金剛鑽」、「生死關頭」、「金鎗人」。

不過,像「不列顛之役」、「六壯士續集」這幾片,資金高、格局大、企圖強,演員又多又好,條件這麼優厚,卻可惜大而無當,略嫌散漫。

然而他執導的四部007電影,成績倒不惡,不算最好,起碼達到中上,且都是系列里程碑。

「金手指」(1964)是007電影從諜報片格局擴大規模與娛樂性成為噱頭片的起點;「金剛鑽」(1971)史恩康納萊回鍋演007,也是最後一次參演(巡弋飛彈那集不算正宗);「生死關頭」(1973)承先啟後,羅傑摩爾首次飾演龐德,影片也彷彿嗑藥進入迷幻巫毒世界;「金鎗人」(1974)讓羅傑摩爾站穩腳步,並確立以搞笑綜藝方式詮釋007的風格。

對我個人而言,「金鎗人」(The Man with the Golden Gun)尤其重要,它是我進戲院看的第一部007電影,傻呼呼地與表哥表弟們一群小屁孩同去西門町豪華(或是日新?樂聲?)戲院——龐德熱吻舞孃小腹肚皮那幕對於小學生太刺激,至今難忘——之後從「海底城」直到最新的「惡魔四伏」,我必定去戲院報到。

「金手指」、「八爪女」與「金鎗人」均以劇中反派主角作為片名,照理說這幾位掛上片名的人物應該留給觀眾強烈印象。然而金手指、八爪女的角色塑造頗為扁平,還不如片中出場幾秒鐘的金身女屍體與摺疊翼迷你飛機讓人激賞。

金鎗人就不同了,在編導用心打造下,他可能是007電影系列實力最強、最受禮遇的反派。

外型高大、冷峻、優雅,內在聰明、機警、殘酷,身手不凡、擅長擊技、槍法一流、喜好美女名車好酒、擁有高科技秘密武器、掌握世界間諜網與機密情報⋯⋯」以上文字描述對象不是詹姆士龐德,而是電影中那位使用金鎗的男人「法蘭西斯柯.史卡拉曼加」(Francisco Scaramanga)。

世上最頂尖殺手,殺一人要價一百萬美元,從未失手。他擁有妖豔的情婦、提供後勤的侏儒管家、鋼筆打火機組合的金鎗、插翅飛天的跑車、轟掉小飛機的雷射砲。上上下下各方條件都不輸龐德。

評論者認為,這位史卡拉曼加可說是龐德的「本我」,彷彿被黑暗原力拉進邪惡深淵的西斯黑暗武士版「龐德」。如果哪一天龐德覺悟官場不可待,國家不可靠,好人不可當,棄職離去:「從明天開始我要當壞人了喔⋯⋯!」那麼他就會變成史卡拉曼加。

龐德電影的特色是,每集開頭都有一小段驚心動魄的開場戲,自象徵槍口的白光圈滾出銀幕帶出「鎗管鏡頭」起,至主題曲響起止,雖只是短短十幾分鐘,但每一秒都塞滿趣味、追逐、打鬥、爆炸。龐德預先展現他的伶俐身手給看倌們瞧瞧,有時候這一小段戲竟比正片部分還好看。

但是「金鎗人」的開場戲卻空前絕後,以反派史卡拉曼加為主角,結結實實主演一場,龐德只能以蠟像形式在這段最後呆立著。此前此後,所有反派都沒有這種隆重待遇。

簡單分析這開場戲,可以玩味編導塑造一個角色的用心。

招牌白光圈固定後,畫面拉開,海邊、涼椅歇著一泳裝美女。隨即可看出這是某小島海灘(後來變成國際觀光景點攀牙灣007島)。一個侏儒管家以滑稽的步伐,捧著一盤冰鎮美酒走上前來,因身高太矮,整張臉都被酒桶擋住。一美一怪,都只是用來襯托主人。

真正的主人從海裡游上岸,美女趕緊用浴巾幫他擦乾身體(特寫主人胸口三個乳頭),從上而下一路擦到大腿(性暗示強烈),但是那酷漢並沒有理睬跪著服侍他的美女(對美女的冷酷,表示他的無情與絕對權威,所以後來出事了)。

陌生的客人從另一頭登島(背景可見知名的柱狀岩與正離去的小船)。侏儒管家塞給他一包錢以幹掉主人,原來來人是職業殺手。

殺手潛入屋內埋伏,準備好滅音手槍並得意奸笑。侏儒躲在幕後操控各種聲光設備等著看好戲。酷漢先是日光浴、吃鮮蚵、喝美酒,渾然不知情下走進屋內。冷不防於體能訓練室與殺手打了照面,矯捷地飛身竄開躲過第一槍(表現他的身手不凡),又丟擲鐵件聲東擊西分散殺手注意(表現他的急智)。

接下來殺手被侏儒引導走進迷魂屋,幾個從遊樂場搬來的假人、假槍整慘他,浪費許多子彈,陷入驚慌。多面轉動的鏡子讓他分不清真相假相。

迷魂屋設計太好,連主人自己都上當,拿不到反映在鏡子上的金鎗(這也遙遙呼應結尾決戰:地主不見得有主場優勢)。侏儒笑道:「經過我調整,這次比較困難喔。」

主人迅速滑下機關斜坡、閃開來襲子彈、取鎗、一發正中殺手腦門,電光火石一氣呵成(神鎗絕技不輸龐德)。他調侃殺手若想賺他的錢必須表現得更好,耍狠開了幾鎗打掉龐德蠟像左手指頭。這尊蠟像不是擺好玩的,它表示龐德早已是金鎗人的目標,而且龐德的身高髮型外貌已完全被敵人掌握。最後,特寫停在蠟像龐德那惶然略帶不安的表情(蠟像根本就是羅傑摩爾自己下去演的吧)。

13199263_10153765022822054_772076000_o

《金鎗人》小說原著中,英國MI6檔案裡有更多史卡拉曼加的細節。

史卡拉曼加,1929年出生於西班牙加泰隆尼亞。髮色略紅。棕眼。身高六呎三吋(龐德是六呎),即190.5公分。身上最奇異特徵為:左胸多了一顆乳頭。從美國拉斯維加斯黑幫發跡,協助古巴卡斯楚革命並暗殺政府官員要人,「金鎗人」名號在古巴如幽靈般恐怖。與蘇聯KGB密切合作活躍於中南美洲,英國多位情報員或傷或死於金鎗下。他與蘇聯密謀準備煽動美國黑人暴亂,並偷渡鴉片進入美國。

史卡拉曼加墜入黑暗面的過程,是整本小說最傷心、動人的章節。

史卡拉曼加從小跟著父親的馬戲團巡迴演出,他天賦好,槍法神準,還學會空中飛人、跳板飛人、神鎗飛靶種種雜技,拿手戲是扮成印度王子與三頭象搭檔表演。

1946年,十六歲的他巡演來到美國某城,公象穆司適逢交配期,因管理員疏失導致牠於表演中發狂,把小史卡拉甩飛,衝撞觀眾造成死傷,奔出棚外而去。保安警察組成車隊追逐,穆司跑了好遠,野性才舒緩下來,平靜往回走。

保安警察隊看到牠折返,怕馬戲團觀眾又被傷害,十幾支步槍齊發,打得壯象遍體麟傷。象狂奔,跑到帳篷外想起那是牠的家,遂「搖搖晃晃向布帳中走來,牠沒有再傷害任何人,來到布帳中央表演場,已失血過多,仍掙扎著,在空無一人的表演場上,繼續以使人極為感動的姿態,表演著牠過去曾經表演過的節目,牠那吃力掙扎樣子,繼繼續續的表演,使人看了心都會碎的,因牠一邊在死亡痛苦中,發出呻吟般的嘶鳴,聲調悽慘悲涼,同時,牠一邊還要使出最後的力氣,撐起一隻腳,再三想站起來,一次又一次,可是終又跌倒下去⋯⋯」

「小史卡拉一面喊著穆司名字,一面用繩索投向牠,想像平日一樣,把牠領回籠中,去撫慰牠、醫療牠」正當這時候,勇敢的保安警察隊長趕到,衝到穆司面前約兩三尺處,舉起手槍,連開三鎗打進穆司雙眼之間,「穆司慘叫一聲,就像一座小山崩潰一般倒在地上,抽搐著死去。」

小史卡拉心中火起,立刻拔出他的表演鎗,也開三鎗,蹦、蹦、蹦——子彈穿過隊長的雙目中間。隊長一聲都來不及發出就死去。雖然有十多名警察在場,小史卡拉還是機警地趁亂脫逃。之後他加入黑幫以神鎗技行走江湖,反社會、反體制、反法治,變成可怕的金鎗人。

老電影裡,惡人的宿命就是要栽在好人手上。我認為電影版金鎗人是栽在自己手上。

他原本有機會可以與龐德於海灘一對一公平對決,勝算至少有五成,卻不認真決鬥,逃進他的迷幻屋,企圖利用迷幻道具擾亂龐德心智再殺了他。

一個世界級神鎗手,應該相信自己的鎗,不應該相信假人與鏡子。除非他自己認為自己終究不過是馬戲團走江湖把式。鎗走偏鋒,機關算盡,終於讓精心設計的機巧誤了性命,是殺人特務龐德在這部片內唯一殺掉的人(也創了紀錄,阿彌陀佛)。

13199350_10153765022757054_1744452351_o

《金鎗人》是佛萊明007系列最後一部長篇小說,1965年四月一日於英國初版。佛萊明在《女王密使》中讓龐德新婚妻子死於非命,下一本《你只能活兩次》讓消沉的龐德去日本暗殺布洛菲,大仇得報,龐德重傷失憶,並退出江湖。

本應是完結篇,但《金鎗人》又讓蘇聯把洗腦過的龐德送回英國刺殺M,MI6逮到他、治療他並令他復職。新指令就是幹掉危害自由世界的金鎗人。《金鎗人》在原先構想上應是龐德「重開機」之作,不料卻成為最後一部。

佛萊明係1964年一至二月,在牙買加的自家「黃金眼」別墅寫出新小說。三月帶著初稿回英國,並寫信告知他的文字編輯William Plomer,新作仍須大幅度重寫。

佛萊明對此作頗不滿意,計畫利用1965年春天重新改寫,但Plomer反對,認為目前成果已可出版。從牙買加回來才五個月,1964年八月十二日上午,弗萊明因心臟病過世。泰唔士報的訃聞說,他「已經完成,並正在修訂一部新小說」,指的就是這部《金鎗人》。

13199048_10153765022752054_422337812_o

臺灣曾經由星光、皇冠、臉譜、輕舟、遠流等社出版一系列詹姆斯龐德小說中譯本,早期以易安佛萊明原著為主,隨著時代前行,也引進不少其他作家續寫新書以及從電影劇本改寫回來的小說。

一般以為星光是最早引進中譯本的出版社,其實還有皇冠與立志兩家比星光更早出版。更有趣的是,這前後三家所出版譯本竟然是同一個版本。關於007小說與漫畫的臺灣中譯本,因篇幅所限,只好將來另以專文介紹。

13198989_10153765022807054_1615847070_o

電影中的史卡拉曼加由克里斯多福李飾演。選角確實得當。

克里斯多福李在50年代後期,歷60年代至70年代初,飾演過多部《吸血鬼卓九勒》電影,可說是現代卓九勒代言人。銀幕上高大的身材(六呎五吋,約195.6公分,比史卡拉曼加還高一點),翩翩優雅的風度,骨子裡帶著與生俱來的邪惡殘忍,這種形象與金鎗人幾乎百分百契合。

他後來飾演的知名角色如《魔戒》之惡巫師薩魯曼、《星戰》之壞武士杜酷伯爵,也都符合這個特性。2004年,他在PS2電玩遊戲,007概念世界觀的《GoldenEye: Rogue Agent》中,再度配音飾演史卡拉曼加,距離電影演出已經三十年了。

最後提供一個額外小八卦:克里斯多福李於兒時,父母即離異,媽媽帶著他與姊姊改嫁,繼父就是易安佛萊明的舅舅,這段婚姻使克里斯多福李與易安佛萊明成為表兄弟。

佛萊明曾經屬意由李飾演第一集的諾博士。據說李也曾是龐德的人選之一。

文章分類